闻泰科技的“荷兰之困”与中企出海的时代叩问

竹未晞/文

2025年9月30日，闻泰科技旗下安世半导体及其全球30个主体的资产、知识产权与业务调整被荷兰全面冻结，有效期长达一年。

更严峻的是，荷兰企业法庭在未充分庭审的情况下，于10月1日即时生效紧急措施，暂停闻泰科技创始人张学政的董事长职务，并将多数股权托管给第三方。

尽管10月7日的裁决允许保留1股股权的经济收益权，但公司对安世半导体的控制权已临时旁落。

这场风波绝非偶然，在2019年，闻泰科技以超340亿元代价全资收购安世半导体，试图补强半导体产业链短板，这一交易本是中企海外并购的典型样本。

但如今其遭遇的困境，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中国企业在全球资产布局中面临的深层挑战。从近年中企海外大额并购的全景图谱，到全球化进程中潜藏的多重风险，中国企业的出海之路正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

近年来，中企海外大额资产布局已逐步形成较为清晰的战略脉络，既延续了产业链补强的核心诉求，也展现出多元化的投资特征，构成了一幅兼具深度与广度的全球化图景。

反做空一线梳理了近五年来中的28起中国企业海外收购案，如下表所示：

总体来看，在行业选择上，中企海外收购呈现出资源与科技双轮驱动的鲜明特征。资源能源领域作为传统出海重镇，始终占据核心地位，交易金额占据半壁江山。

紫金矿业以10亿美元收购加纳纽蒙特公司La Arena铜金矿项目，中国五矿更是先后出手，以近5亿美元收购巴西镍业公司后，再斥18.75亿美元拿下博茨瓦纳科马考铜矿，通过这类收购，企业既保障了国内资源供给，也依托标的既有产能实现了全球资源配置的优化。

科技自主战略的推进，则让半导体与高端制造领域成为并购新热点。

除闻泰科技收购安世半导体的标杆案例外，赣锋国际（赣锋锂业子公司）以3.427亿美元收购澳大利亚Mali Lithium B.V.，精准布局锂电池上游资源。

长飞光纤光缆收购德国Radio Frequency Systems GmbH，进一步强化光通信产业链的全球布局，这类交易凸显出“技术并购”的明确战略意图。

与此同时，消费与服务领域的并购需求也在持续释放，健合集团以6.1亿美元收购美国Zesty Paws加码宠物健康市场，方源资本以15亿新西兰元收购新西兰宠物食品品牌Ziwi ，切入高端市场，网易游戏（网易子公司）以1 亿欧元收购法国Quantic Dream拓展研发能力，展现出中企对全球品牌与渠道资源的渴求。

从交易规模来看，并购市场呈现出明显的头部效应与梯度分布特征。

超大型交易（10亿美元以上）主要由国企与头部民企主导，5笔此类交易占据总金额的62%。

高瓴以44亿欧元（约合48.4亿美元）收购荷兰飞利浦家电，创下同类交易新高；中国五矿18.75亿美元收购科马考铜矿、紫金矿业10亿美元收购加纳金矿项目紧随其后，彰显了行业巨头在全球资产配置中的资金优势。

中型交易（1-10亿美元）则成为制造业企业突围的重要路径，大叶股份以2000万欧元收购德国AL-KO公司，虽金额不高，但标的2023年营收占上市公司同期的190.67%，构成重大资产重组，为中小企业通过并购实现跨越式发展提供了范本。

此外，部分企业还采用“精准并购”策略，西安炬光科技以8000万美元收购瑞士 SUSS MicroOptics SA聚焦光学核心技术。

银泰黄金以3.68亿加元收购加拿大Osino Resources深耕黄金勘探领域，体现出“小而专”的精细化布局逻辑。

地域选择上，标的分布呈现出清晰的“资源导向”与“技术导向”双重特征。

资源类标的集中于巴西、加纳、博茨瓦纳等资源富集国，科技与制造类标的则主要分布在德国、瑞士、荷兰等欧洲技术高地，德国尤为突出，大叶股份、长飞光纤等企业均在此布局以获取高端制造技术。

消费类标的则以美国、新加坡等成熟市场为主，目的是借助当地品牌与渠道快速渗透海外市场。

闻泰科技的资产冻结事件，将中企国际化进程中的风险敞口彻底暴露。

在看似繁荣的并购图景背后，政治干预、合规短板、治理冲突、估值波动四大风险暗礁潜藏，每一处都曾让企业付出沉重代价。

政治干预已成为中企海外资产安全的最大威胁，且呈现出泛化安全概念、联动盟友打压、精准打击核心产业的特征。

半导体行业首当其冲，2024年12月，闻泰科技被列入美国实体清单，2025年9月美国出台出口管制穿透性规则，对中企持股超50%的子公司追加制裁，荷兰随即跟进冻结资产，形成“美欧联动打压”的态势。

安世半导体作为全球车规级半导体龙头，其晶圆工厂分布在德国、英国，封装基地遍及中、菲、马，本是全球产业链关键一环，却因地缘政治沦为博弈牺牲品。

闻泰科技的遭遇并非个例，即便是传统资源类并购，也难逃政治干扰。天齐锂业参股的智利SQM公司（智利矿业化工）深陷政策变动漩涡。

2023年智利新政府推动锂资源“国有化”改革，要求外资企业通过合资公司开发资源，且政府需持有多数股权并分享高额利润。

2023年底，SQM被迫与智利国家铜业公司（Codelco）组建合资公司，政府不仅获得51%控股权，还将2025-2030年70%的营业利润纳入囊中，2031年后更是提升至 85%。

同时，智利政府对锂矿开发的环保要求持续升级，阿塔卡马盐湖周边社区因水资源消耗问题多次投诉矿企，监管部门明确警告开采活动“对生态系统构成重大风险”。

这类环保压力直接转化为额外投资要求，据消息称，这可能导致SQM相关项目审批延迟4个月，额外投入环保资金超9000万美元。

更值得警惕的是法律程序的工具化，荷兰企业法庭在闻泰科技事件中，仅用1天即生效股权托管裁决，而通常此类裁决需经过至少两轮庭审质证，这种“程序加速”背后的政治倾向，打破了商业纠纷的正常解决逻辑。

合规短板则是中企出海的另一大“雷区”，上海兰迪律师事务所李阳律师曾在论坛中指出，中企出海合规风险已进入高发期，数据隐私、劳务用工、知识产权等领域的违规代价动辄以亿计。

在国际市场上，Meta旗下脸书公司2023年因违反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被爱尔兰数据保护委员会罚款12亿欧元，创下当年同类罚款纪录。

尽管中资企业暂未出现同等规模罚单，但合规风险已逐步显现，2025年9月，中国快时尚企业 Shein（希yin）因法国站点存在强制植入Cookie的违规行为，被法国国家信息与自由委员会（CNIL）处以1.5亿欧元（约合 12.49 亿元人民币）罚款，成为中企因数据合规问题在欧洲遭遇的最高额罚单之一。

环保领域，2023年8月青山控股集团旗下印尼莫罗瓦利镍冶炼厂，因废水处理不当、空气污染及使用未经许可的尾矿堆放区等违规行为，被印尼环境与林业部罚款并责令对整个园区进行全面审计。

知识产权攻防失利的案例更是屡见不鲜，小米集团的快充专利在印度被本土企业抢注，耗时三年诉讼才夺回权利，期间小米资产被冻结48亿元。

另外，跨文化治理冲突带来的“隐性成本”，则常让并购的预期价值落空。

“重收购、轻整合”已成为中企国际化的普遍短板，2005年，联想收购了IBM个人电脑部门，员工间因国籍不同而产生文化冲突。

此外，外籍人士占据了其领导班子的半壁江山，也使其决策的下达更为艰难。2008年，联想遭遇大幅度的亏损，尽管可归咎于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整体经济都呈下行趋势。

但柳传志表示，“从根本上讲，这实际上是我们管理部门的问题，而管理部门的问题中，非常明确地体现在文化磨合上”。

估值波动也会带来不小的的财务风险，海外资产估值受汇率、政策、市场供需等多重因素影响，波动幅度远超国内并购。

华新水泥2024年12月公告显示，公司拟以8.38亿美元收购尼日利亚Lafarge Africa Plc 83.81%股权，收购完成仅半年，尼日利亚出台新税法，将资源类企业所得税率提升，标的公司估值相应调整，可能导致华新水泥提减值变化。

市场周期错配的影响同样显著，赣锋国际2023年以3.427亿美元收购澳大利亚锂矿企业，恰逢锂价处于历史高位，2024年锂价暴跌60%，标的公司陷入亏损，并购可能形成的商誉面临大额减值压力。

面对复杂多变的全球环境，闻泰科技等企业的遭遇倒逼中企重新审视国际化策略。

闻泰科技的资产冻结风波，是中企国际化进程中的一次“压力测试”，既暴露了风险防控的短板，也推动行业重新审视全球化的底层逻辑。

从那些动辄数亿、数十亿美元的并购案例可见，中国企业的全球化已从“规模扩张”进入“质量提升”的新阶段，这个过程早已不再是简单的资产购买，而是技术、管理、文化的深度融合。

目前，我国部分企业在面对国际化风险时也做出了模范。

华为在欧洲的5G布局中，通过提前部署12万座基站形成市场基础，同时以 12 万项专利构建交叉授权筹码，最终推动鸿蒙系统成为全球第三大移动生态，这种“技术布局先于市场扩张”的合规策略，使其在标准必要专利博弈中占据主动。

未来，唯有将合规内化为核心能力，将治理优化作为价值纽带，将灵活策略视为生存智慧，将生态协同当作发展支撑，中国企业才能在复杂的全球环境中实现从“走出去”到 “走得稳、走得远”的跨越。

正如闻泰科技在声明中所言：“暂时的寒流挡不住产业向上的力量，规则终将战胜偏见”。

地缘政治的风浪或许会延缓前进的步伐，但无法阻挡中国企业向产业链高端攀升的趋势。当合规体系足够健全、核心技术足够坚硬、协同生态足够稳固，中国企业终将在全球产业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引用]

①　2021年消费行业中资海外并购十大案例：形势变了.晨哨网.2022-01-06

②　大叶股份全资子公司收购AL-KO Geräte GmbH 100%股权 交易价2000万欧元.餐财中社.2025-02-12

③　中国五矿完成博茨瓦纳科马考铜矿收购.中国工程科技知识中心.2024-04-29

④　极其恶劣！美方发布出口管制穿透性规则，研究机构：将影响数千家中企子公司.观察者网.2025-09-30

⑤　世界上最大的锂盐生产商SQM被收归国有，天齐锂业财务报表还能好看吗？.新浪财经.2024-06-11

⑥　李阳：中企出海合规风险高企，存在五大高频雷区.凤凰网财经.2025-03-21

⑦　脸书母公司因违反欧盟数据保护条例被重罚12亿欧元.中国新闻网.2023-05-23

⑧　希yin遭高额罚款后加强内部控制.环球市场播报.2025-10-09

⑨　快讯：印尼拟处罚青山工业园区，全球最大镍基地面临整改.兰烙钢铁.2025-06-19

⑩　小米在印度赢得胜利.腾讯新闻.2025-07-07

⑪　福耀玻璃的美国工厂，该不该用中国式管理？.界面新闻.2019-08-26

⑫　环球税收｜各方利益难平衡 尼日利亚税改陷僵局. 宁波税务.2025-04-16

⑬　上半年锂价同比跌超60% 9家矿企4家同比预亏 下半年有何期待？.搜狐网.2024-08-07

⑭　闻泰科技发布关于荷兰政府干预闻泰科技旗下安世半导体运营的严正立场.澎湃新闻.2025-10-13